“妈……是我……”
电话那头,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,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硬挤出来的,沙哑、干涩,还带着一丝丝电流的杂音。
正在厨房里刷碗的刘玉芬,手猛地一抖,手里的瓷碗“哐当”一声掉进水槽,差点摔碎。她顾不上擦手,用湿漉漉的手指,死死地捏住那部用了快十年的老人机,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“小伟?是你吗?小伟!”她对着话筒,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整整三个月了,自从儿子李伟说公司奖励去境外旅游,从他上了飞机之后,就再也没有了音讯。她每天打几十个电话,听到的永远是那句冰冷的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”。她快疯了,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,一刀刀地割着她的心。
“妈,你听我说,我的时间不多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促,背景里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的嘈杂声,“你……你自己好好活着,别管我了,也别找我,千万……千万别来救我!”
“你说什么胡话!”刘玉芬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,疼得她喘不过气来,“你到底在哪儿?出什么事了?你跟妈说啊!”
“别问了!总之,忘了我这个儿子吧……爸的药要按时吃……你……你也多保重……”
“小伟!小伟你别挂!你告诉妈你在哪儿……”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电话被无情地挂断了。
刘玉芬愣愣地举着手机,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她缓缓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,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,摔在水泥地上,屏幕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喊,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,看着前方。那句“别来救我”,像魔咒一样,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。
一个母亲,到底要听到怎样的话,才会比听到儿子的死讯更绝望?
01
时间回到一年前。那时候的李伟,还是整个老李家的骄傲。
李伟家在山东一个偏僻的小村子,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。他是村里那几年唯一一个考上本科的大学生。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他爹李建国拖着病腿,硬是买了一挂最长的鞭炮,在村口从头放到尾,那噼里啪啦的响声,像是要把全村人的耳朵都震聋。
“我儿子出息了!以后就是城里人了!”李建国拄着拐杖,逢人就说,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。
可“城里人”的日子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。大学四年,李伟过得比谁都节省。别的同学谈恋爱、下馆子、买新手机,他却在课余时间到处打零工,发传单、送外卖、在工地上搬砖,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。他知道,家里为了供他上学,已经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。他爹的腿病越来越重,常年离不开药,全家的重担,都压在他妈刘玉芬一个人身上。
刘玉芬在县城一家小饭馆里当刷碗工,一个月一千多块钱,除了给老伴买药,剩下的钱,一分不留地全寄给了儿子。
“妈,我够花了,你在家多吃点好的。”李伟每次打电话都这么说。
“你懂啥,你在外面是干大事的人,不能亏了嘴。妈在家里有吃有喝,好着呢!”刘玉芬总是乐呵呵地回答,从不提自己因为长年累月泡在冷水里,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腰的双手。
李伟憋着一股劲儿,他发誓,等毕了业,一定要挣大钱,让他爸妈过上好日子。
可现实,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。毕业后,他揣着简历,跑遍了省城大大小小的招聘会,却四处碰壁。
“不好意思,我们这个岗位需要有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。”
“你这个专业……我们不太需要。”
“小伙子,不是我们不要你,现在大学生太多了,我们公司就招两个人,结果来了一千多个。你先回去等通知吧。”
一次次的拒绝,让李伟心里的那团火,一点点地被浇灭。他看着身边那些同学,家里有门路的,早就进了机关单位,成了公务员;家里有厂子的,直接回去当了“厂二代”,开着小车,意气风发。而他,除了那张大学文凭,什么都没有。
“老板,你就给我个机会吧,我什么都能干,工资给多少都行!”有一次,他为了一个销售助理的岗位,几乎是哀求着面试官。
那个油头粉面的经理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撇了撇嘴,“我们这里是搞金融的,你看你这身打扮,土里土气的,怎么跟客户打交道?行了行了,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。”
那天,李伟一个人在天桥上坐了整整一夜。他想不通,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,为什么到头来,连一个养活自己的机会都找不到?
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,一份来自医美行业的招聘启事,吸引了他的注意。不限经验,不限专业,底薪加提成,月入过万不是梦。
“月入过万”,这四个字,像一块磁铁,死死地吸住了他的目光。他想起了父亲的药费,想起了母亲那双浮肿的手。他咬了咬牙,拨通了招聘电话。
02
李伟自己也没想到,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。他虽然出身农村,但人长得精神,嘴巴又甜,再加上大学生的身份,往那一站,就比别的销售多了几分可信度。
他把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,和从书上看来的各种心理学技巧,全都用在了推销上。他能把一款最普通的护肤品,说成是能让人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;能把一个风险极高的微整形项目,包装成安全无痛的午间美容。
不到半年,他就成了公司的销售冠军。他的工资,也从一开始的三千底薪,一路飙升到了两三万。
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,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。他还把他爹接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,做了个彻底的检查。
“妈,以后你别去刷碗了,就在家享福吧。儿子养得起你!”他把一张存有十万块钱的银行卡塞到刘玉芬手里时,刘玉芬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,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。
“我儿子出息了,真的出息了!”
钱,确实能改变很多东西。李伟买了新衣服,换了新手机,说话的底气也足了。去年过年,他开着一辆新买的二手车回了村,整个村子都轰动了。
高中同学聚会,他成了全场的焦点。
“李伟,现在在哪儿发财呢?听说都开上车了!”
“还是大学生厉害啊,不像我们,就知道在工地上搬砖。”
曾经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,现在都围着他,一口一个“伟哥”,抢着给他敬酒。李伟喝得满脸通红,心里却无比舒坦。他觉得,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,这才是他应得的尊重。
就在他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时候,一个更大的“馅饼”,砸到了他的头上。
那天,他们团队的王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。王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,打扮得很时髦,据说在国外待过几年。
“小伟啊,这个月干得不错,业绩又破了十万!”王经理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根烟。
“都是经理您栽培得好。”李伟谦虚地说道。
“你这小子,就是会说话。”王经理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是这样的,为了奖励你和小李这个月的突出表现,公司决定,送你们俩去境外玩一趟,七日游,所有费用公司全包!”
“境外游?”李伟愣了一下。
“对啊,就当是给你们放个假,放松放松。机票和酒店我都已经订好了,下周就出发。”王-经理把两张打印好的行程单推到他面前。
李伟看着行程单上那些陌生的外国地名,心里一阵激动。长这么大,他连省都没出过几次,更别说出国了。
“谢谢经理!太谢谢您了!”
那天晚上,他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。
“啥?出国?去那么远干啥?”刘玉芬一听就急了,“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,万一出点啥事可咋办?咱不去行不行?”
“妈,你这思想也太落后了。”李伟笑着说,“现在都什么年代了,出国就跟去趟县城一样方便。再说了,我们是正规公司,经理都安排好了,还能有啥危险?”
“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……”
“哎呀,你就别瞎操心了。这是公司对我的奖励,是荣誉,我要是不去,经理会怎么想?你放心吧,就一个星期,我天天给你打电话报平安。”
看着儿子一脸兴奋的样子,刘玉芬也不好再说什么。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,希望是自己想多了。
03
李伟出发那天,刘玉芬一晚上没睡好。第二天一大早,她就守在电话旁边,等着儿子报平安。
她最近总是在手机上看到一些新闻,说泰国、缅甸那边很乱,有不少人被骗过去搞什么电信诈骗,去了就回不来了,又是挨打又是被关水牢,吓人得很。她虽然不知道儿子具体去的是哪个国家,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。
上午十点多,她算着时间,估摸着儿子差不多该到了,就拨通了儿子的电话。
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……”
刘玉芬愣了一下,心想可能是在跟同事说话。她等了十分钟,又打了一遍。
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”
这下,刘玉芬彻底慌了。她不停地拨,一遍又一遍,但听到的永远是那句冰冷的提示音。
她又打电话给儿子的公司,可接电话的前台却说,王经理也出国了,联系不上。
从那天起,李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。
家里的天,一下子就塌了。李建国的病,因为儿子失联,急火攻心,一下子就加重了,每天都得靠药物维持。刘玉芬辞掉了刷碗的工作,一边照顾老伴,一边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。
04
村里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。
“听说了吗?老李家那小子,在外面犯事跑路了!”
“我看不像,我听我城里亲戚说,他是被骗到国外去了,回不来了!”
“活该!谁让他挣那种昧良心的钱!我早就看他不像个好东西!”
这些话,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,扎在刘玉芬的心上。她从一个被人羡慕的对象,一下子变成了全村人同情和嘲笑的对象。
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那天下午,一个陌生的境外号码,打了进来。
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挂了。刘玉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颤抖着手,按下了回拨键。
电话通了。
然后,就发生了第一章里的那一幕。
那短短一分钟的通话,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她不知道儿子经历了什么,才会说出那样的话。但她知道,她的儿子,一定是在一个她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里,受着非人的折磨。
05
挂掉电话的第二天,刘玉芬就报了警。她把那段只有一分钟的通话录音,交给了警察。
“警察同志,我求求你们,一定要救救我儿子!他还活着,他一定还活着!”她跪在派出所里,哭得撕心裂肺。
事情的严重性,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。市局立刻成立了专案组,通过技术手段,很快就锁定了电话信号的来源——柬埔寨西港的一个工业园区。
案情重大,警方立刻启动了跨国警务协作机制,联合柬埔寨当地政府,对那个园区展开了突袭行动。
行动当天,上百名荷枪实弹的警察,将整个园区围得水泄不通。园区里一片混乱,鸡飞狗跳。警方抓获了上百名涉嫌电信诈骗的犯罪嫌疑人,解救出了几十名被困人员。
但是,在所有被解救的人员中,始终没有找到李伟。
“队长,整个园区都搜遍了,A栋到F栋,所有房间都查过了,没有发现目标!”一个年轻的警员跑过来报告。
带队的张队长,是一个有着二十年刑侦经验的老警察。他眉头紧锁,看着眼前这座如同迷宫般的园区。直觉告诉他,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“再搜!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!”
就在这时,一个警员在搜查C栋食堂的时候,发现了一个异常情况。食堂后厨的一个角落里,堆放着一堆烂菜叶和杂物,下面盖着一块巨大的铁板。
“队长,这里有情况!”
几个警员合力抬开铁板,一个黑漆漆的洞口,出现在众人面前。一股潮湿、腐烂的霉味,从洞口里扑面而来,让人几欲作呕。
这是一个地下室。
张队长打着手电,第一个走了下去。地下室里又黑又潮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。墙壁上挂着水珠,地上满是污水。
“有人吗?”张队长喊了一声,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,显得格外阴森。
没有人回答。
就在众人以为这里空无一人的时候,一阵极其微弱的声音,传进了张队长的耳朵里。
“刺啦……刺啦……”
那声音,像是用指甲在刮着什么东西。
“都别动!”张队长做了个手势,示意大家安静。他循着声音的来源,慢慢地朝地下室的尽头走去。
声音是从一扇破旧的铁门后面传出来的。那扇门锈迹斑斑,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送饭口,门锁已经被焊死了。
“刺啦……刺啦……”
指甲刮门的声音,还在继续,微弱,却充满了不甘和绝望。
“快!把门撬开!”张队长下令。
两个警员立刻用撬棍和铁锤,对着门锁一通猛砸。在巨大的撞击声中,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,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。
张队长一把推开门,将手电筒的光照了进去。
门后的景象,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。
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。借着手电的光,只见狭小的空间里,地上、墙上,到处都是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。
在场的所有队员,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即便是像张队长这样,工作了二十年,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老警员,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,也愣在了原地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06
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亮了门后那方寸之地。
那是一个不足三平米的禁闭室,更像一个野兽的囚笼。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恶臭,混合着血腥、排泄物和腐烂食物的味道,几乎让人窒息。墙壁上,布满了深褐色的、早已干涸的血迹,以及用指甲、石子甚至鲜血画出的杂乱无章的线条,仿佛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呓语和挣扎。
地上没有床,只有一个破烂的草席,上面蜷缩着一个人。
或者说,是一具“骨架”。
那个人浑身赤裸,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,新的旧的,鞭痕、烫伤、刀伤,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。他的四肢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蜷缩着,仿佛所有的关节都已被打断后又随意地长合。他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头发和胡子黏成一团,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。
但他还活着。
他的胸膛在微弱地起伏,那只唯一还能活动的手,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用那早已劈裂、渗着血丝的指甲,在身下的水泥地上,一遍又一遍地刻画着同一个字。
“妈”。
张队长的心,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。他见过无数惨烈的现场,面对过最穷凶极恶的歹徒,可眼前的这一幕,还是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硬汉,眼眶瞬间红了。那微弱的“刺啦”声,不是绝望的噪音,而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深沉的呼唤,是他在炼狱之中,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。
“快!叫医生!快!”张队长嘶吼着,声音都变了调。
几个年轻的警员冲了进来,看到眼前的景象,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。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抬到担架上。当担架经过张队长身边时,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光亮和异动,他费力地睁开眼,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。
“……别……救……我……妈……”
声音微弱得像蚊子的嗡鸣,却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张队长走上前,俯下身,用他那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孩子,别怕,我们是中国警察。我们带你回家,带你回妈妈身边。”
听到“中国警察”和“妈妈”这两个词,那双原本已经涣散的眼睛里,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。一滴浑浊的眼泪,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滑落,划过肮脏的脸颊,消失在凌乱的胡茬里。
他,就是李伟。
07
救援行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这个盘踞在柬埔寨多年的特大电信诈骗、网络赌博集团被一网打尽,核心成员无一漏网,上百名被困人员得到解救。而李伟,作为被虐待得最严重、囚禁时间最长的受害者,立刻被送往当地最好的医院进行抢救。
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,李伟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。但他的情况依然非常糟糕:全身多处骨折、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脱水、多器官功能衰竭,更棘手的是,由于长期被囚禁在黑暗潮湿的环境中,他的双腿肌肉严重萎缩,已经无法站立。
国内,刘玉芬和李建国夫妇,也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来自警方的电话。
“刘大姐吗?我是市公安局的张队。我们……找到李伟了。”
电话那头,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。刘玉芬紧紧地攥着电话,连呼吸都忘了。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仿佛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。
“他……他还活着。”张队长的声音,带着一丝疲惫,却无比坚定。
这四个字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刘玉芬头顶那片笼罩了三个多月的阴云。她腿一软,瘫坐在地上,压抑在心底所有的恐惧、绝望、痛苦,在这一瞬间,全部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嚎啕大哭。她哭得像个孩子,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。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回家,成了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。由于李伟的身体状况极差,无法承受长途飞机的颠簸。在我国大使馆和警方的协调下,柬埔寨方面提供了最好的医疗保障,等待他的身体状况稍微稳定。
这期间,张队长每天都会给刘玉芬打一个电话,告诉她李伟的最新情况。
“刘大姐,今天李伟能喝一小碗粥了。”
“今天他能开口说几个字了,虽然还很模糊。”
“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,求生意志特别强。你放心,我们一定会把他完整地带回来。”
这些电话,成了刘玉芬活下去的唯一支柱。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,把儿子房间的被褥一遍遍地拿出去晒,上面充满了阳光的味道。她开始研究菜谱,学着做各种有营养的流食。她不哭也不闹了,脸上重新有了血色。她要等她的儿子,等他回家。
半个月后,在医疗团队的护送下,李伟乘坐专机,被转运回国。飞机降落在省城的机场,一辆救护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。
车门打开,当刘玉芬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,被推出了机舱的“儿子”时,她再一次崩溃了。那不是她的儿子,不是那个高大、帅气、精神抖擞的李伟。那只是一个包着纱布、插着管子、瘦到脱相的陌生人。
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。那是她的骨血,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。
“小伟……我的儿……”刘玉芬发疯似的冲了过去,却被医护人员拦住。她跪倒在地上,朝着病床的方向,伸着手,哭得肝肠寸断。
病床上的李伟,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。他缓缓地转过头,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,干裂的嘴唇哆嗦着,想喊一声“妈”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眼泪,无声地汹涌而出。
08
李伟被直接送进了省里最好的医院,住进了重症监护室。
接下来的日子,是漫长而煎熬的康复治疗。刘玉芬和李建国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子,每天都守在病房外。他们无法进去,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,看着儿子在里面与死神搏斗。
李伟的求生意志,超出了所有医生的预料。
每一次换药,每一次理疗,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,都让他浑身抽搐,冷汗湿透床单。但他从未喊过一声疼。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他知道,父母就在外面,他不能让他们担心。
他的身体,在一点点地好转。从只能喝流食,到能吃一些半流食;从全身插满管子,到拔掉大部分仪器;从只能躺在床上,到可以在护士的帮助下,勉强坐起来几分钟。
一个月后,他终于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。
那天,刘玉芬终于可以亲手摸一摸自己的儿子了。她坐在病床边,用温水浸湿了毛巾,轻轻地擦拭着李伟的脸、脖子和手臂。她擦得很慢、很仔细,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。
李伟看着母亲那早已被岁月和劳累压弯的脊背,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刷碗而变形、布满冻疮和裂口的双手,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,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愧疚。
“妈……”他终于能清晰地喊出这个字,声音沙哑,却充满了力量。
“哎,妈在呢,妈在呢。”刘玉芬急忙应道,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李伟闭上眼睛,两行清泪滑落。
“傻孩子,说什么傻话。”刘玉芬握住他的手,贴在自己脸上,“回来就好,活着回来,比什么都强。你没对不起任何人,是那些坏人,是他们害了你。你放心,警察一定会抓住他们,给你讨回公道。”
父亲李建国,那个一辈子要强的男人,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,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睛。他走到床边,笨拙地给儿子掖了掖被角,说:“小子,好好养身体。等你好了,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。”
家的温暖,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。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,没有抱怨,没有责备,只有失而复得的庆幸和相濡以沫的温情。李伟那颗早已被恐惧和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,正在被父母的爱,一点一点地缝补起来。
09
身体的伤痛在慢慢愈合,但心理的创伤,却更难抚平。
回到家的最初几个月,李伟陷入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。他变得沉默寡言,害怕与人交流,尤其害怕封闭狭小的空间。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,梦里全是那个黑暗的地下室,是挥舞的鞭子和狰狞的笑脸。他常常在午夜惊醒,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然后浑身发抖,蜷缩在床角。
刘玉芬心疼得像刀割一样。她每晚都睡在儿子房间外面的小沙发上,只要一听到动静,就立刻冲进去,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,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。
“别怕,小伟,没事了,到家了,安全了……”
在母亲的怀抱里,李伟那剧烈颤抖的身体,才会慢慢地平静下来。
为了帮助儿子走出阴影,刘玉芬想尽了办法。她咨询了心理医生,医生建议要多接触阳光,多与外界交流。于是,每天天气好的时候,她就用轮椅推着李伟,在村子的小路上慢慢地走。
起初,李伟很抗拒。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,让他感到无地自容。那些曾经的羡慕和嫉妒,如今都变成了同情和嘲讽。
“你看,那就是老李家的儿子,听说在外面被人把腿打断了。”
“哎,真是可惜了,好好的一个大学生,怎么就搞成这样了。”
刘玉芬听着这些话,心里难受,但她只是挺直了腰板,更用力地推着轮椅,脸上带着微笑,跟每一个遇到的人打招呼。她的坚强和坦然,像一面盾牌,为儿子挡住了所有不友善的目光。
在母亲的坚持下,李伟渐渐地不再那么抵触。他开始尝试着抬起头,看看蓝天白云,听听鸟叫虫鸣。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,驱散了心里积攒已久的阴冷和潮湿。
村里也有一些淳朴的乡亲,送来了自己家种的蔬菜和鸡蛋。那个曾经看着李伟长大的王大爷,还特意把他珍藏了多年的象棋拿了出来,每天都来陪李伟杀上几盘。
“人这一辈子,谁还没个坎儿啊。”王大爷一边摆着棋盘,一边说,“坎儿过去了,前面就是平地。你小子命大,这就是福气。好好活着,比啥都强。”
在家人和乡亲们的关爱下,李伟心里的冰,开始慢慢融化。他开始主动和父母说话,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丝笑容。他开始配合康复训练,哪怕疼得汗如雨下,也咬牙坚持。他要重新站起来,不仅是为了自己,更是为了所有爱他的人。
10
半年后,一则新闻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:中柬两国警方联合执法,成功摧毁一个特大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集团,抓获犯罪嫌疑人237名,其中包括集团核心头目“王经理”在内的主要骨干。
看到新闻的那一刻,李伟和父母抱在一起,泣不成声。
正义或许会迟到,但绝不会缺席。
在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,李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。在他身体稍有好转时,张队长就带着专案组的成员来看望他。起初,李伟非常抗拒回忆那段经历,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撕裂他尚未愈合的伤口。
张队长没有逼他,只是像个长辈一样,陪他聊天,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办案的故事。慢慢地,李伟放下了戒备。他决定,要勇敢地面对过去,要让那些恶魔受到应有的惩罚。
他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,详细地回忆并描述了诈骗园区的内部结构、人员构成、管理模式,甚至几个核心头目的外貌特征和口音习惯。他将在禁闭室里,从看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信息,全部告诉了警方。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,为警方的抓捕行动提供了精准的“导航”,使得整个行动能如此顺利,将犯罪分子一网打尽。
专案组来给他送锦旗和奖金的那天,村子里像过年一样热闹。村支书带着村民,敲锣打鼓地把张队长一行人迎进了村。
“李伟同志,你不只是一个受害者,更是一个英雄!”张队长紧紧握着李伟的手,郑重地说道,“你用你的勇敢和智慧,帮助我们打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,挽救了更多可能被骗的家庭。我代表市局,代表所有办案民警,向你表示感谢!”
李伟坐在轮椅上,手里拿着那面写着“智勇双全,破案先锋”的锦旗,百感交集。他曾经以为,开上好车,住上洋楼,受人追捧,才是成功。但此刻,他才真正明白,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和尊重。
他把二十万元的奖金,全部交给了母亲。刘玉芬却摇了摇头,只从中拿出了一部分,替他还清了当初盖房子时欠下的外债。剩下的钱,她以李伟的名义,全部捐给了县里的反诈骗宣传中心。
“钱这东西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”刘玉芬摸着儿子的头说,“够用就行。咱家现在最大的财富,就是你这个人。”
11
又是一年春天,万物复苏。
经过一年多的康复治疗和训练,李伟终于扔掉了双拐,可以独立行走了。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跛,但他终究是重新站起来了。
那天,他独自一人,慢慢地走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。他想起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父亲在这里放起的那挂最长的鞭炮;想起了开着二手车回村时,自己那不可一世的虚荣。人生仿佛一个圆,转了一大圈,他又回到了原点。
但他知道,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。
他拒绝了几个同学帮他介绍的城里的工作。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浮躁的、充满诱惑的环境里。这场劫难,让他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。
他找到了村支书,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他想留在村里,用自己的经历和所学,为乡亲们做点实事。
村支书听完他的想法,一拍大腿:“好小子!有志气!咱们村现在正缺你这样的文化人!”
在村委会的支持下,李伟牵头成立了村里的第一个“电子商务服务站”。他利用自己在大学里学的知识,帮助村民们把地里种的苹果、花生、地瓜等农产品,通过网络直播和电商平台,卖到全国各地。
他虽然腿脚不便,但口才和头脑还在。他对着镜头,不再是推销那些虚假昂贵的护肤品,而是真诚地介绍着自己家乡的土地和果实。
“大家好,我是李伟。大家看我身后这片果园,这里的苹果,都是用农家肥种出来的,不打蜡,不催熟,每一个都带着阳光的味道。我曾经犯过错,走过弯路,是这片土地和乡亲们,让我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……”
他的故事,他的真诚,打动了无数的网友。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。村民们的收入,翻了好几番。曾经那个被人嘲笑的“倒霉蛋”,如今成了全村人交口称赞的“致富带头人”。
12
两年后,山东省“优秀青年创业者”表彰大会在省会礼堂隆重举行。
李伟穿着一身朴素但干净的中山装,迈着虽然有些跛但异常坚定的步伐,走上了领奖台。
台下,坐着满脸皱纹却笑容灿烂的刘玉芬和李建国。他们看着台上的儿子,眼中闪烁着泪光。那是一种比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更深沉、更厚重的骄傲。
李伟的发言很短,也很简单。
“……我曾经跌入过最深的地狱,是我的母亲,用她的爱,给了我爬出来的勇气;是我们的警察,用他们的生命,给了我回家的希望;是我的家乡,用她的包容,给了我重生的土壤。我今天站在这里,不是因为我有多优秀,而是想用我的经历告诉所有人:人生真正的成功,不是你赚了多少钱,开上了多好的车,而是当你在黑暗中迷失时,依然有人在等你回家;是当你重新站起来后,能用自己的光,去照亮更多的人。”
话音落下,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大会结束后,张队长特意赶来向他祝贺。如今,张队长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了。
“小子,好样的!”张队长拍着他的肩膀,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,“你现在做的事,比我们抓一万个骗子都有意义。”
夕阳下,李伟推着父母,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步履虽然蹒跚,却无比坚定。他知道,未来的路还很长,但他再也不会迷路了。因为他的脚下,是生他养他的土地;他的身后,是永远爱他的家人;他的心中,是历经劫难后,愈发璀璨的光明。
靠谱股票配资app官网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